她只想保住东单胡同里的家，却被几个壮汉赶走，眼看推土机……

2005年1月，北京红星胡同（原无量大人胡同）拆迁现场，在几位面目凶恶的壮汉把她围住之前，华新民始终没有想到自家的老宅真的会被拆毁。更令她没意料到的是，从那天起，她开始了10余年从人情到法理的“民告官”之路。

在她的努力下，无数胡同里的老四合院被保护下来，可关于自家老宅的官司却不了了之。

红星胡同被拆毁之前

蓝眼睛的胡同保护者

华新民是有着蓝色眼睛的混血儿，却操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她是名门之后，也是一位散文作家，更是不折不扣的旧城保护者。

“我在好奇的目光下长大，经常在街头被称为‘外国人’。但我并不是外国人，我不单是中国人、是北京人，而且是胡同人，并因此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华新民

华新民

华新民的祖父，华南圭，曾供职于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北京规划委员会前身）。

华南圭于1904年初被官派赴法国留学。1911年归国后，曾先后担任京汉铁路总工程师、北平特别市工务局局长、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总工程师等职，并在任期提出过一系列市政建设意见。如今，全世界人们恣意畅游的皇家禁苑景山、颐和园，即得益于他在1928年提出开放；南锣鼓巷及北海一代的地安门东西大街也是在华老的主持下辟出的。

1956年华新民与其祖父及母亲在无量大人胡同自家私宅里

华新民的父亲，华揽洪，16岁留学法国，1951年新中国成立后，在法国的建筑事业已斐然成章的他决心回国参与建设。在获聘短期任职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第二总建筑师后，曾长期在北京建筑设计院工作，任总建筑师，设计过著名的北京儿童医院。

1957年华新民和父亲母亲在无量大人胡同家里

北京红星胡同（原无量大人胡同）中51、53、55号院（原18、19、20号院）是华新民的祖父华南圭在解放前购置下的产业，解放后北京市人民政府也核发了地契。

红星胡同拆毁现场，为了保住51、53、55号院，华新民拿着自家老宅的《房地产所有证》，在几位壮汉面前据理力争，但……

“为了人身不受到伤害，为了仅有的尊严，我只能离开。”

2017年1月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华新民坐在她家床边，阳光撒在她身上，无奈地说道。她也曾在无奈中亲眼目睹推土机开向自家老宅……

红星胡同华家的宅院

之后，华新民一纸诉状将北京规划委员会告上了法庭。

红星胡同被拆毁现场

如今，红星胡同变成了北京最奢侈街道之一的金宝街。

华新民的护城之路

1976年，华新民随父母远渡法国。尔后，兜兜转转十余载，经不住内心对故土的思念与向往，她又重回祖国。

然而，眼前的一番景象让她失声痛哭，魂牵梦萦的北京城早已变了模样。

九十年代以来拆房现场

南锣鼓巷内秦老胡同35号院因修停车场被部分拆除

被拆之前的东堂子胡同35号

被拆毁的东堂子胡同35号

察院胡同23号叶嘉莹宅拆毁前

察院胡同23号叶嘉莹宅拆毁当中

2005年，自家老宅也未能逃过被拆毁的命运。自此，走在保护北京古城胡同之路上已近10年的华新民，又被迫走上了“民告官”之路。这么多年，华新民为保护北京胡同格局与尚未被拆除的四合院，奔走于北京大大小小的胡同里。她常说：“四合院儿和胡同是北京的细胞啊”。她不辞辛苦地拜访四合院的主人，为留住他们的房子奔忙呼喊；她不厌其烦地给有关部门写信和打电话，甚至一次次把正在抡镐的民工从房顶上叫下来。然而虽偶尔也有与官员的直接面谈，但更多时候“有关部门”只活在段子里，华新民有幸听见几十秒钟他们的声音，或甚至只是嘟嘟嘟的神秘盲音。

兵马司胡同还在时

西城鲜明胡同4号被拆毁之前（毁于2005年4月）

开始，华新民从文化和情怀的角度出发，向有关部门呼吁、求情。在不少待拆的胡同中，有许多北京四合院的精品，比如孟端胡同45号。

初见孟端胡同45号时，华新民并不知道它竟是雍正年间果郡王府的一部分。但从它高贵的格局中，她感受到了孟端胡同45号的皇家气息。

连国家文物局局长走进院子时也不禁惊叹：“太好了！这是四合院中的上上品！”

孟端胡同45号拆毁之前

然而，华新民历时一年半的持续求情与奔走，并没有改变孟端胡同45号终被拆毁的命运。最终，只留下一地残渣和满目疮痍。

拆毁中的孟端胡同45号

说到这儿，华新民声音哽咽。或许，20多年来的护城之路告诉她：悲伤尽是徒劳。这些年，她走过许多胡同，也爱上过许多胡同。在她的努力下，新鲜胡同、文华胡同、文昌胡同等成片的胡同被保留了下来。

现存的后细瓦厂17号

现存的西四某宅

一九五七年的宣武区校场口王宅 此刻（2017年）则处在危急中

西城太平桥大街41号钱端生宅被拆毁之前，华新民与钱夫人

不过，依然有许多重要的四合院没能保护下来。

比如曹雪芹的故居。

北京市政府领导、XX副区长：“蒜市口每一步都有曹雪芹的脚印，请把这些脚印都留下来吧。明天就要拆曹雪芹故居了，我心痛极了。北京的名人故居就这么一座座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汽车、马路。一座世界著名的古都正在变成一个庞大的停车场！明天不要拆了！可以吗？不要拿着锹镐走进广渠门内大街207号院，把它留给后人吧！”——华新民《为了不能失去的故乡》

为了呼吁保护曹雪芹故居，华新民苦口婆心地前后给北京市政府和崇文区政府写了不下二十封信。可最终还是一个字：拆！曹雪芹故居于2000年11月3日开始被拆毁。如今只剩下一堵墙（在地铁通风口旁边）。

拆毁中的曹雪芹故居

政策与法理

这些经历，让华新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用法律的武器，才能保护北京胡同和维护包括自家在内的宅院主人的尊严。

华新民花一个下午的时间，为我们讲述了她眼中，关于北京旧城改造存在的法律问题。

1966年8月，在街道积极分子的帮助下，红卫兵闯入北京大小胡同四合院，抄家并以暴力驱赶房主，理由之一是：只要有房产就有罪。今天的官方数据显示，“红八月”中至少有1700人被迫害至死，甚至有人受不了侮辱而自尽。随后，房管所陆续向私有四合院里塞入大量社会人员。一夜之间，胡同院儿里的私房变“公房”。

直至今天，只有约30%的私房被还回房主手中。四合院的产权虽曾登记的一清二楚，房主们虽手握白纸黑字的地契，却因文革后的清退私产是按照“政策”而非按照法律，所以有家不得回。

胡同房主人五十年代换自民国地契的新地契

1963年政府签发给私有四合院新业主的地契

这部分私房变成了所谓“历史遗留问题”。从手续上看，这些房产的所有者还是登记过的房主，但在现实中自家宅院却被他人占住。

1966年以后陆续被侵占和蹂躏的私有四合院

因此，华新民认为，如今的许多拆迁，是未经法定房主同意的“违法行为”。

10几年过去了，华新民家老宅当年的官司仍没有被最高法院翻案。北京市高院的裁定是：50年代核发的房产证能证明无量大人胡同（今红星胡同）18、19、20号院（今51、53、55号）在历史上属于过华家，但不能证明现在仍属于华家。

收到裁定书之后，华新民一直在质问：这房产从属于华家到所谓不属于华家，其间相关的转移证据在哪里？是卖给谁了还是被没收了？她要求拿出字据，但至今没有得到答复，面对的只有沉默。

砖塔胡同还完整存在时

美术馆后街22号赵景心宅（强行拆毁前）

美术馆后街22号赵景心夫妇

勤俭胡同拆毁之前（2003年08月）

在采访的最后，华新民反复和我说：“就在现在，还有许多胡同还在拆啊，正在拆啊……”

北京，离北平最远的城市

“老城这儿有真正的北京人，是平房和胡同的格局塑造了北京人的气质。他们贴着地，贴着人，他们伸手可以摸到天空，打开门可以听到别人说话。这儿到处都有故事，墙外有邻居的故事，地下有先人的故事。”——华新民

每每推土机开来，这位出身名门的颜值担当都毅然挡在前面。遇见她，你不敢在午夜问路。生怕惊动百花深处胡同里的亡灵，生怕你听她讲起来，心中酸楚。

陈凯歌短片《百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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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片中，失去老屋的冯先生依然活在旧梦里。他几次带着搬家公司回到他早已不复存在的家，周围是黄土一片，狼藉遍地，只剩下一棵老槐树伫立不倒。槐树下，冯先生兴奋地指挥工人们悉心搬运他家中的爱物：“您瞅瞅嘿，这就是我们家檐子下铃铛里内铛子，遇着夜里刮风下雨的时候，叮叮当当好听着呢。”精神失常的他摇晃着铃铛奔向大槐树，口中念着：“搬新家咯，搬新家咯……”

不幸中的万幸，百花深处胡同还活在顾城的诗里，活在陈升的《北京一夜》里。电影中，它还保留了一棵槐树。而华新民见过更多被拆毁的胡同，连一草一木都没能留下。从1998年至今，华新民已经为保护古城、抢救四合院坚持了20年。她心中有一个信念：人、建筑、文化，同生共死。可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这么难讲的明白。

“我爷爷小的时候

常在这里玩耍

高高的前门

 仿佛挨着我的家

……”

一首《大碗茶》，唱尽胡同前世今生，最美的年华早已逝去。但愿那剩余70%的主人能尽早回家，但愿他们的家庭记忆会同这座城市的记忆一同保存下来、留传下去。

本文部分内容由华新民口述，图片由华新民提供

采访 / morlee  编写/ 河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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